第十二章 回廊1

新鞋子穿起来往往并不舒服，鞋帮摩擦脚后跟，鞋面则像硬纸壳一样压迫着脚趾。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，鞋子才逐渐变得柔软舒适起来。有的旧鞋会让你怀念，怀念它独特的质感，怀念它包裹着脚部的触感，不紧也不松，像是和脚融为了一体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亮——或许现在应该称他为叶文——现在已经开始怀念其自己的“旧鞋”了。随着寄宿的时间越来越久，这具新的寄生体开始向他发出一些隐秘的信号，像不合脚的鞋面压迫着脚背，一种全方位的不适感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。他不喜欢这具身体的味道，有种莫名的汗臭；耳朵里的分泌物多得出奇，几乎堵住了耳道；头发太长，乱糟糟地搅和成一团；更糟糕的是消化功能似乎也有点小问题，肠道一直在艰难地蠕动着，向体外放出臭熏熏的气体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很难想象叶子是如何克服这一大堆问题，在不同的寄生体内从容来去的。换做自己，大概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种事情。说起来，自己对妹妹几乎一无所知，毕竟她五岁那年就被自己杀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之后的事情，叶文也多多少少想起来了一些。在医院抢救失败的第一时间，她的身体就被送进了一个叫做“琥珀”的人体冷冻公司。医院和琥珀大概有长期的合作关系，主治医师在宣布救治无效之后，立刻为家属提供了人体冷冻这一新的选项。即使只是保留一丝近乎于象征意义的希望，但父母仍然立刻就接受了这一选项。每年向琥珀支付五万元的费用，对于这个工薪家庭来说，虽然勉强可以负担，但压力还是明显可以觉察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父母并没有怪罪于他，但叶文无法原谅自己。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，梦里是一片血红的颜色。直到九年后，外星人来到地球，将整个世界变得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    几十年后，当叶文已经是北京量子物理研究中心的副主任时，外星人再次找到了他。那时候，人类与外星人的关系正处于最好的时期。在外星人的帮助下，人类几乎已经停滞了的基础科学取得了多项突破，特别是在对于基本粒子的理解上，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。叶文长期专注于对电子结构的研究，在这个领域造诣颇深。他带领的研究小组发现，电子具有极其丰富的内秉自由度。在那之前，人们只知道电子具有自旋这一种内秉自由度，除此以外，电子的内部结构对于人类来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。就像望远镜发明之前，人们看着天上的月亮，以为它就是一个光滑的球体，后来才知道，原来它的表面像地球一样坑坑洼洼的，有层层叠叠的环形山，有月尘堆积的月海，也有曲折蜿蜒的月谷。在外星人的帮助下，人类发明了观察电子的“望远镜”。就像伽利略第一次通过望远镜观察月球一样，叶文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首次“看”到电子内部结构的那种强烈的震撼。

        基础理论层面的突破很快就带来了应用上的快速发展。自电气时代以来，人们对电子的运用只是粗暴地用电压驱动它沿着线路移动，或发光，或发热，或以电路的导通与否进行逻辑运算。现在，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。最早进入实用阶段的是自旋电子器件——在这些器件里，电子的自旋取代了电荷，成为了信息传递的工具。在电路中传导的，不再是单纯的电流，还有自旋流。就像在老旧的乡村公路旁边，新修了一条平坦的柏油马路，运载能力提升不说，这条新的路还更省油。后来，基于其他内秉属性的器件也逐渐开发出来，这条马路也越来越宽，变成了高速公路。计算机处理器的运算能力呈跳跃式上升，神经网络算法也快速迭代，人工智能终于不再是“人工智障”了。另一方面，对于大脑结构的扫描和模拟，也进入了可以实用的阶段。这时候，人们终于可以试着用计算机来做一些近乎神迹的工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意识上传。很早以来就被科幻小说反复提及的技术，终于看到了实现的曙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想让你~妹妹复活吗？”外星人的第一句话就直击命脉，让叶文无法拒绝。“我们会建造一个新的世界，一个完美的世界。你的妹妹会在那里复活，你也可以去那里和她一起生活。所有人都可以迁往新世界，在那里，没有烦恼，没有争斗，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回忆到了这里，开始重新变得支离破碎起来。叶文只能大致想起，之后自己所领导的量子所和外星人合作，一起构建了一个庞大的赛博世界。在新世界里，自己和许多人一起工作过，有地球人，也有外星人，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谁是谁，因为大家都长着一副地球人的脸。大部分工作的细节都模糊不清，仿佛仍然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。但少数几个领头人的面目倒是印象深刻，其中就包括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位。正式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，但大家平时都叫他豹子——他每次玩骰子游戏都喜欢押豹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豹子？”叶文在嘴里轻声念叨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对面的老人眉头一展，略显惊讶。“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，”他笑了笑，“看来他们说的没错，你确实觉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忽略绑在叶文身上的这些结实细密的绳子，现在的交谈倒也称得上“友好”一词。既没有言语上的斥骂，更没有粗暴的动手，对方只是把叶文从安全局的地下室绑来，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敌对的神色，好像他们只是在搬运一件人形的货物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，两人所处的位置在中央公园内侧，一间凉亭里。一抬头，横跨四个城区的回廊就屹立在眼前，像一只钢铁水泥浇筑成的巨大蜘蛛。贯穿城区的两条河流在蜘蛛的腹部垂直交错，汇合，然后各自安静地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之前确实低估你了，没想到你能这么狠。”豹子直直地看着叶文的眼睛，像是要通过这个窗口进入他的灵魂，“从现在开始，我们会吸取教训，绝对不会再让你从这具身体里逃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文沉默着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显然，对方以为自己是叶子，自己是否应该澄清这一点？又或者，让对方维持这种误解对自己更有利？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没什么想说的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基本上这也是实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已经找到阿伟了。”豹子突然收敛了笑容，“在比赛酒店，你的房间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阿伟？”叶文露出疑惑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那个司机。”豹子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气，“该死，你竟然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文反应过来，阿伟就是在比赛时和自己联系的那个“钉子”，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，也是叶子的寄生体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怎么样了？”叶文有一种不好的预感。叶子能从寄生体中脱身而出，那个阿伟多半也像自己一样重伤昏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拜你所赐，暂时还死不了。”豹子冷冷地说道。“上一次，你是用药让自己昏迷，后来我们追踪了全城的药店，想以此为线索摸透你的踪迹。这次比赛之前，我们料到你会潜入进来，一查，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刚购入这种药的买家，我们浪费了大量精力在他的身上，结果竟然是你布下的一个幌子。我们被你耍得团团转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文多少明白了一些。自己在受伤昏迷之后，灵魂得以脱离身体，看来叶子是通过其他的方法，主动让自己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中毒、缺氧、低血糖、醉酒，这些都用过了。这次更狠，用酒店毛巾包着头撞墙！我真的很好奇，下次你准备用什么方法脱离寄生体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吧，叶文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。虽然已经预料到叶子采用了某种特殊手段，但真正听到这些，还是让他感到心惊。她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境来做这些事的呢？叶文觉得难以想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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